在接连拍摄了《生命的门槛》和《面孔》两部过渡电影之后,伯格曼又回归到了对宗教本源的探究之路上,1960年的《处女泉》继续质问上帝的存在以及教徒与信仰之间的关系。在伯格曼心中,上帝总是暧昧含糊和沉默不语的,《第七封印》中上帝的缺席和《野草莓》中异教徒与基督教徒的争执都表明了伯格曼对上帝的怀疑态度。
在他的自传《魔灯》中有这样的记载“我讨厌上帝和耶稣,特别是耶稣。上帝并不存在,因为没有人能证明他的存在,如果他真的存在,那么他一定是个恶劣的神,心胸狭窄,充满不可饶恕的偏见“。
纵观伯格曼的一生,他从童年的半信半疑到成年的不断怀疑再到晚年的“无神论“,他用全部的生命与上帝进行着痛苦而又艰难的斗争,上帝缺位的现象再次发生在了《处女泉》中,给虔诚的基督教徒之家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敲响关于上帝与人性之间关系的警钟。
李安导演在18岁观看《处女泉》时说“一下子被镇住了,一点都无法移动”,李安母亲是虔诚的基督教徒,李安从小对基督教文化耳濡目染,所以李安说“好的作品提出好的问题,而不是提供答案”,李安对伯格曼的崇拜让他走上了电影之路,正如日本电影大师黑泽明对伯格曼的影响,伯格曼就曾说“《处女泉》就是对黑泽明电影的一次拙劣的模仿”,但即使如此,本片仍然是伯格曼最喜欢的作品之一。
在这部作品中,伯格曼围绕上帝与人类之间的关系提出了自己的问题,而答案则留在了观众心里。在我看来,主要分为信仰的根基、信仰的真伪与信仰的重建三个方面,对于上帝究竟是否存在,相信每个人读完都会有不同的理解。
伯格曼和塔可夫斯基都将电影当成其哲学反思的工具,塔可夫斯基曾说“电影应该成为探讨我们这时代最复杂问题的工具,其重要性恰如几世纪以来文学、音乐、美术不断探讨的主题一般”,其中最复杂问题便是“上帝是否存在”,根源就在于信仰的无根性。
基督教讲究人应该把全部身心交给耶稣,学会忏悔与反省,根据神的指示来指导自己的人生。但在伯格曼看来,上帝总是沉默和缺席的,这与现实生活不断发生关联映照。艺术来源于生活,又反哺回生活。影片正是通过伯格曼从小的经历和传说构建起了卡琳和英格丽、陶尔与牧羊人两个截然相反的二元对立形象,以此来质疑上帝的存在。
如果说灾难来源于异教徒,观众们会很容易理解这个故事,异教徒不断用谎言和行为诋毁耶稣,以此来宣扬其教义。可影片的伟大之处在于英格丽和三个牧羊人的二元对立关系。英格丽未婚先孕,与主的旨意想违背,而她嫉妒、怨恨卡琳,甚至向奥丁神祈愿,请求魔鬼惩罚卡琳。而行凶者便是三个牧羊人,由此构建起基督教徒“叛变”的概念,矛盾的激化来源于信仰本身,这便是伯格曼的创新之处。
英格丽作为上帝的教徒,将全部信仰都寄予上帝,最终却导致了其死亡,从现实的倾轧来看改变的不是环境,而是人性,这恰恰证明了“上帝已死”,人类的受难变得毫无意义,而信仰绝非与生俱来、不可变化的,外界的环境和境遇对于信仰都会产生极大的影响,甚至是颠覆性的改变。
伯格曼对上帝强烈的逆反心理也其环境有莫大的关系,父亲身为牧师却专横、苛刻,让伯格曼内心极度恐惧,所幸他通过自己脱离家庭后将这种影响降到了最低,而他的哥哥却一辈子都处于这种影响之中未能幸免。伯格曼借用处女遇害的故事聚焦在环境与上帝的关系,以此来隐喻上帝并不存在的假设。在当时,他并不敢明目张胆的批判,所以影片只能算作一种尝试,由此将在随后的作品中强化这种影响。
卡琳的纯真与善良是影片最为关键的一点,象征着信仰对人性的毁灭作用。影片中的绝望色彩浓郁,卡琳在绝望之际的那句呐喊“上帝,你到底在哪里?”点名文章的主旨:缥缈的虚无感印证上帝并不存在。
卡琳对生活充满了憧憬,“至善至纯”的品格与“凶狠残暴”的牧羊人构成鲜明反差,信奉同样的信仰,为何却导致人与人之间巨大的鸿沟?牧羊人到底出于何种目的下此毒手?影片巧妙地以英格丽的回心转意强化了人物对善良的渴望,以此冲击信仰缺失带来的空虚感。英格丽远远观望,举起的石头轰然落地,象征着信仰的崩塌。在灾难面前,信仰没有能够支撑其她的行为,却因为对人性的反思让她迷途知返,这背后隐藏的仍然是对信仰强烈的怀疑态度。
在这三个牧羊人中,孩子是最为无辜和可怜的,他受到兄长的影响却无法扭转悲剧的事实,当卡琳死亡之后,他默默地将泥土盖在了卡琳的身上,表情黯然神伤。而当他们来到陶尔家中,听到陶尔对神的祷告时,孩子马上意识到这是女孩的父亲,表现出慌张不安的情绪,并受到了牧羊人的殴打。尽管没有参与到这种行为之中,但没有制止和无法制止仍然存在天壤之别。在孩子心中,他渴望得到救赎,却最终被杀死,他的悲剧性更映衬出上帝的缺失。
信仰作为一种精神力量,更多时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理念,支配着每个人的行为,引导着心灵的成长。然而,当上帝沉默、信仰崩塌之后,人类将如何面临空虚的内心?影片没有改变传说故事的结局,却将思考融入到了曲折的剧情走向中。
“你看见了,上帝,你看见了!无辜孩子的死,还有我的复仇,你允许这一切发生,我不能理解你,上帝,我无法理解你!但是我仍要祈求你宽恕我,我不知道如何与自己的双手和解,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出路活下去。我向你起誓,为了赎罪,我要为你建一座教堂,就在这里,就用这儿的石灰和岩石,就用这双手来建”。
伯格曼杰出之处体现在改变了原有故事的顺序,产生了强烈的哲理效果。原有故事是土地涌出了泉水感化了陶尔,陶尔提出要重建教堂以此赎罪。改编之后却成了陶尔提出重建教堂感化了上帝,然后才流出泉水。这种改编之妙不禁令人称奇,其深层含义便是:人类是自己的上帝,救赎只有通过自己的努力才有现实意义。
在伯格曼眼中,上帝具有不可克服的陌生性和难以企及的遥远性,凡人无法知晓和占有上帝的一切,而只能通过自我救赎来获得对生活的希望,这种信仰-救赎的关系在本片中仅仅是个开端,随后的作品一再反复提及、诠释、演绎、变奏,汇合为一曲唯美的奏鸣曲,不断深化对人类与上帝关系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