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真正雇佣一名阿姨前，我对阿姨的所有看法都是片面的。

我本能上无法接受一个陌生人进入私人领域，而且劳动人民出身，你总想着，有什么事不能自己做呢？又不是唐顿庄园里的大小姐，早上起床还要靠女佣拉开窗帘。

你觉得各种没必要，直到你在生产的时候，决定要拥有一个月嫂。

不是自己不能照顾，只是想轻松一点。等真的拥有了一个阿姨后，才发现，哇，原来可以这么轻松啊。

我有次在月子中心时去茶水间闲晃，发现有个消毒柜上用中英文标示着阿姨专用，英语里的阿姨不是nanny，也不是maid，是简单有力三个字母，ayi，全部用了大写。哇，一下肃然起敬，看来阿姨是中国特色的阿姨。

是的，外国人不请月嫂也没有育儿嫂，常年留学在外的中国人通常都会告诉我，你看，我一个人带两个小孩，我和我老公两个人带三个小孩……一开始这让我有点羞愧，家里有个全职丈夫，还要请阿姨，显得我们一家人好像都有点像废物，你看看人家，自给自足不是也挺好吗？

后来想了想美剧里总有中年母亲拿服用各种安定，镇定剂的画面，导演只要一想让你知道看似幸福美好的生活背后有个深不见底的峡谷，这画面就猝不及防安插进来了，女主偷偷躲进卫生间，打开盥洗台镜柜，迅速服用下两粒小药丸。

何必呢，来中国的外国人，开开心心用上了ayi。

阿姨，这些人是中国最勤劳的一群劳动妇女，几乎像勤劳的工蜂一样，终日转来转去忙个不停。我的阿姨是徐州人，她常跟我讲，当年刚生完两个小孩，要弄家里的棉花地，拾棉花可累可累。有一年她跟着亲戚去了新疆拾棉花，那里真好，天真蓝真广阔，只要肯干就能赚钱。

但是丈夫不愿意，阿姨们都有一个不愿意走出老家的丈夫，在这个工种里，只有钟点工阿姨会配有一个在城市打工的男人。这些劳动妇女迅速从乡下走出来，又迅速用自己的勤劳在城市敲开了一扇门。

我常觉得，我的阿姨是家里最会过日子的人。她干什么事都不慌不忙，小孩尿了哭了拉了，阿姨笑哈哈带着去换尿布，去窗户前面转转。绝不会像我，猴急一样抱着小孩像抱着个手榴弹，不知道扔哪里去，也不会像我妈，只要闻到小孩拉了，脱口而出一句：臭妹妹，就你会拉。

她在的时候，我有空去做产后康复，去健身房游个泳，在家看完一季美剧，睡眠时间跟生小孩前差不多，我当时感慨，年纪大了生小孩果然不一样，我变得多么沉稳啊，跟7年前判若两人。

后来阿姨走了，月嫂请到三个月，再请下去显得太奢侈浪费了。

我以为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未来一家四口完全可以顺利上轨。第一天阿姨走了，妹妹没什么问题，她跟以前一样爱笑，一样乖巧。

第一天晚上，问题慢慢隐现。妹妹不想睡觉，三个月的小孩还有惊跳反射，刚睡着动一动，又睁开眼睛看着你。忽然你就发现，自己被绑住了，又开始像坐牢一样，什么都干不了，看书，不行，看剧，不行，看手机，刚人脸识别打开屏幕，孩子跟跳到岸上的大鲤鱼一样，扭来扭去。连休闲活动都不行，更不要提正常工作了。

帮手是有的，爸爸负责晚上换尿布，那几天表现尚可，除了偶尔几次他躺在床上说：这回你换一下行不行？其余还算表现踊跃，夜里三点能抱着小孩走来走去哄睡，凌晨五点接过妹妹，打开尿布瞬间清醒，在卫生间朝我喊，她怎么整个人像躺在屎里一样？

因为小陈是个新手，我出于母性的本能，时不时要跟过去看看，内心感叹着：熟练工跟初学者到底天差地别，看小陈给女儿换尿布的姿势，我以为最多最多，只能达到初级育儿嫂水平，是那种你试用过一次就想退货的阿姨。

当然，要给他成长的时间，但家里还有一个小孩，需要小陈接送上下学，去兴趣班，参加各种活动。工作性质决定小陈只能上夜班。

我妈在月嫂走之前，兢兢业业跟着阿姨学了一星期的洗澡，抚触，按摩，之后从板凳队员顺利跳到首发阵容。技术是差不多学到手了，就是有时候你感觉还是不是滋味。

我妈脚步重，上楼像大王巡山一样，这边妹妹刚睡着，听到动静已经醒了八分。她又跟王熙凤一样，人还没到声音先到。全家都轻手轻脚，就她一人到处放肆的笑声。行吧，其实这也无所谓，小婴儿应该多习惯一下环境噪音。

只是每次妹妹稍微有那么一点大声哭闹，我妈一定抱着过来，吃两口，吃两口吧。她也不先摸摸尿布湿了没，是不是穿太热，有没有哪不舒服，“反正我没对宝宝做啥，轮到你伺候她了”，母乳总归是万能的。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她觉得地板太脏，眼里容不下这份脏，一定要马上立刻抹干净。

最最重要的一点是，我母亲打的这份工是无偿的，你给她钱，她说我要钱干嘛？于是你欠了她很多的人情，她每天早上7点来，晚上7点走，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总有一种欠了她的心情，每次想要稍微放松一下，内心的谴责就浮了上来。你妈妈在给你抱小孩，你好意思看闲书吗？

阿姨走后，我才明白，我所有的自由，其实都是问她买的。

在连续四天只睡三小时一天后，我终于扛不住了，向暂时回老家休假的阿姨发出了求助信，阿姨，啥时候回来？再来我家上班吧。

阿姨来了，带着老家的野菜包子，玉米团子，给妹妹做的手工棉衣，给小陈的一个羊腿。走进来，换衣服洗手，抱过妹妹，忽然家里又平静下来。

好像正在沸腾，溢得到处都是的粥锅，一下被熄了火。

我母亲松了一口气，坐在沙发上荡着双腿给小姐妹打电话：麻将吗？我又空啦。小陈也松了口气，他不用半夜再抱着妹妹晃来晃去，七点还要送儿子上学。

我打开电脑，又可以心平气和地工作了，不用再熬到晚上11点，才能彻底安静。

职场妈妈的宿命，是花钱买时间，买自由。

一头被工作驱赶，一头还被小孩驱赶，好比一个凡人同时苦练两种武功，少不得气血攻心走火入魔。

有人说，母亲才是最好的月嫂，育儿嫂。

这种人最好女人舍身忘己，没有一丁点自我。

现在阿姨正在小床上给宝宝做排气操，我坐在电脑前专心致志做自己的事，每个人都打着自己的一份工，因为自己的这份工，起码报酬是合理的，令人满意的。

不然她还在家里种着棉花，我会被逼成为一个并不心甘情愿的母亲。

我们都从没有酬劳的工作，转向了有酬劳的工作，因为劳动有了价值体现，心里的怨气一下少多了。

有人讲育儿嫂月薪六千，她当老师还未转正工资三千，但还是要请阿姨，为什么？

因为阿姨让她有重新做人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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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毛利

作家，已出版四部作品，上海松江人，有一个月薪两万的全职爸爸小陈，一个爱吹葫芦丝的小学生儿子，最近二胎得女，关注并星标，看独立女性如何在上海乡村如何用力生活。欢迎追更公众号新栏目【结婚自愈手册】和【再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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